隆兴寺的晨钟刚过卯时,画院的孩子们已踩着残雪在天井里忙碌。李姓少年正将昨夜刻好的“春”字木版往红纸上按,墨汁混着雪水在纸上晕出淡红,是他特意调的朱砂松烟——沈砚之说过,建文年间的春联都用这方子,取“丹心映红笺”之意。梅姓孩童蹲在老梅树下,往树洞里塞桂花糕碎屑,说是给越冬的松鼠留的,“桂老日记里写,竹影楼的松鼠会藏松籽在竹节里,开春就变成新竹苗。”
朱竹推开画室门时,正撞见沈砚之在修补那套七贤刻版。乌木“史”字版的边角有些磨损,他用细砂纸轻轻打磨,案上摆着从楚江带回的竹胶——用楚江沿岸的毛竹熬制,黏性最久,当年朱松修补刻版就用这个。“孩子们说想拓一套完整的刻版送隆兴寺藏经阁,”他抬头时,晨光正落在发间,“得让版子更经用些。”
画室的窗台上,苏墨新酿的梅酒正冒着细泡。酒坛用的是秦淮河畔的老陶,坛口封着去年的梅枝,坛身刻着“续”字。“按古法封了四十九天,”她用竹勺舀出些酒液,在白瓷碗里泛着琥珀光,“阿砚说,桂老当年在竹影楼酿酒,总要等第一阵春风过了才开封,说风里有新叶的气息,能让酒更活泛。”
阿砚从偏院抱来摞新裁的宣纸,纸角还带着檀木香气——是用檀树皮混合楮树纤维做的,按《考工记》里的古法抄造。“秦淮河的纸坊师傅教的新法子,”她拿起张对着光看,纸纹里隐约有桂花暗纹,“加了今年的桂花蕊,拓印时会透出淡香,就像把春天拓进纸里。”
除夕午后,画院的回廊挂满了孩子们扎的花灯。有李姓少年做的“活字灯”,将刻版拆成单个字块,拼出“文以载道”四字,转动灯架就能换字;有梅姓孩童扎的“梅枝灯”,用老梅的枯枝做骨架,糊上拓印着《寒梅图》的薄纱,点亮时梅影在墙上摇晃;最小的孩童缠着苏墨做了盏“砚台灯”,灯座是仿苏墨那方端砚的模样,灯芯燃着时,灯壁上会映出砚台里的鱼脑冻纹路。
沈砚之带着孩子们去寺外的雪地拓印。他教孩子们用雪水调墨,在青石板上拓“福”字,“古人说‘瑞雪兆丰年’,雪水拓的字不褪色,就像文脉经得住岁月磨。”李姓少年拓到兴起,竟在寺门的石狮子背上拓起了狮纹,说要刻成新的书版,“史书记载,建文帝出逃时,曾在狮背上藏过密信。”梅姓孩童则蹲在雪地里,用手指画梅枝,说要把雪地里的梅影拓下来,“朱先生说,梅心法师画《寒梅图》时,就常对着雪地的梅影琢磨笔法。”
年夜饭摆在拓印坊的长案上,阿砚带来的秦淮小吃摆了满满一案:盐水鸭的油光映着灯笼红,赤豆元宵的甜香混着梅酒香,最惹眼的是盘桂花糖芋苗,上面撒的桂花碎闪着金粉——是孩子们跟着阿砚用竹筛筛了一下午的,“桂老说过,筛桂花要顺风向,不然香气会跑掉。”沈砚之打开个锦盒,里面是七枚铜钥匙,分别刻着竹、梅、桂、史、文、墨、砚七字,“找银匠仿刻版做的,以后拓印坊的七间储藏室,就由孩子们轮流掌管。”
李姓少年接过“史”字钥匙时,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,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那把旧铜匙——当时不明白为何要守着空书箱,此刻握着钥匙,才懂所谓守护,从来不是守着空壳,而是握着打开未来的门。梅姓孩童的“梅”字钥匙串着根红绳,他系在手腕上,说要像桂老日记里写的那样,“把责任系在手上,就不会弄丢了”。
守岁时,朱竹铺开《续寒梅图》,让每个人添一笔新岁愿景。沈砚之在梅枝上添了只衔着墨锭的喜鹊;苏墨在石案旁画了方新砚,砚池里映着北斗七星;阿砚在运河边补了艘新乌篷船,帆上写着“传”字;李姓少年在拓印案前画了摞空白纸,说要“写满没说的故事”;梅姓孩童则在树下画了圈小脚印,“是明年新来的小师弟师妹的”。
亥时刚过,寺外传来马蹄声。开门见是桂记的老师傅,裹着一身寒气,怀里揣着个锡罐:“给孩子们送点热乎的,刚熬的赤豆汤,加了新晒的桂花脯。”罐底压着张字条,是老师傅用竹笔写的:“我这把老骨头守不动桂记了,年后让小徒弟来画院学拓印,也算给桂家留个念想。”阿砚握着字条,忽然想起桂老日记里的话:“所谓传承,不是血脉相承,是把心交给懂的人。”
寅时的雪落得紧了,拓印坊的火盆噼啪作响。沈砚之给孩子们讲《建文实录》里的上元节,说当年建文帝在应天府,曾与方孝孺在秦淮河畔放河灯,灯上写着“民为贵”三字。“后来这三个字刻成了碑,”他指着窗外的雪,“就埋在隆兴寺的银杏树下,等开春雪化了,我们去把它挖出来。”
朱竹望着墙上的《续寒梅图》,忽然在空白处画了道细细的光,从老梅树的根须一直延伸到新抽的枝芽。“这是文脉的光,”她轻声说,“埋在土里时看不见,等春天来了,就顺着根须爬满枝头。”
初一清晨,孩子们踩着积雪去敲隆兴寺的钟。钟声穿过雪幕,惊起檐角的喜鹊,衔着片梅瓣落在《续寒梅图》上。朱竹拾起梅瓣,夹进新装订的《画院新记》第一页,页脚写着:“新岁第一笔,是春天的请柬。”
雪停时,阳光从云隙里漏下来,照在拓印坊的窗纸上,孩子们新拓的“春”字在光里透着暖意。沈砚之望着案上的七贤刻版,忽然明白,所谓不朽,从不是刻版永不朽,而是每个握着刻版的人,都愿意把温度传下去,就像此刻,孩子们呵出的白气,正一点点融解着刻版上的残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