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未亮透,运河上的薄雾尚未散尽,阿砚的乌篷船已悄无声息地驶出码头。船尾挂着的菱角被晨露打湿,在熹微的晨光里泛着青亮的光泽。朱竹坐在船头,手里捧着那卷拼合完整的地图,帛书与桃木刻版的纹路在晨光中愈发清晰,楚江上游的蝙蝠石窟像一枚沉默的印章,盖在河流转弯的凹处。
“这石窟早年是采石场,后来被僧人改成佛窟,元末战乱时遭过兵燹,佛像大多损毁,如今只剩些残窟藏在山壁里。”沈砚之指着地图上标注的渡口,“从这里上岸,得走三里栈道,栈道是当年采石工凿的,窄得只能容一人过,旁边就是百丈深的江潭。”他说着从行囊里取出几副粗麻绳,“桂老日记里提过,栈道中段有处松动的石板,底下藏着铁环,能拴住绳索。”
苏墨正用银剪修整油灯的灯芯,灯盏里的桐油是新换的,散着淡淡的木香气。“我带了些特殊的墨,”她举起个小巧的锡盒,里面是几块漆黑的墨锭,“这是用松烟混合硫磺做的,遇水汽会发荧光,石窟里阴暗,或许能用得上。”阿砚则在检查船尾的竹篓,里面装着干粮、伤药,还有把磨得锃亮的短刀——是桂老当年用过的,刀柄上刻着半朵桂花,与阿砚的玉佩凑在一起,正好是一朵完整的金桂。
船行至午时,终于到了地图标注的渡口。岸边的老樟树歪歪斜斜地探向江面,树身有处明显的刀痕,沈砚之摸了摸刀痕周围的树皮,发现里面嵌着块小竹片,上面刻着个“朱”字。“是朱松先生留下的记号,”他将竹片收好,“说明他确实来过这里。”
栈道比想象中更险峻,窄处仅能容半只脚,木板被江水浸泡得发黑,踩上去咯吱作响。江风从崖下卷上来,带着水汽打在脸上,朱竹下意识抓紧身旁的岩壁,指尖触到一处粗糙的刻痕,竟是个模糊的“梅”字。“梅心法师也来过?”她惊讶地看向沈砚之。
沈砚之凑近细看,“梅”字的笔锋与画院墙上方孝孺的题字有几分相似,却更显苍老:“或许是晚年时来的,他与朱松先生、桂老本就相识,当年竹影楼的‘七贤’,本就是一群守护文脉的知己。”说话间,他忽然停在一块石板前,石板边缘与其他石板的色泽略有不同,用脚一踩,果然微微松动。掀开石板,底下果然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环,拴上麻绳后,众人总算能稍微放宽脚步。
石窟入口藏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,洞口被藤蔓遮掩,拨开时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,带着泥土与朽木的味道。苏墨点亮油灯,硫磺墨在火光下泛出淡淡的蓝光,照亮了洞口两侧的壁画——左侧是采石工凿石的场景,右侧却画着几个僧人在搬运书籍,壁画角落有处被熏黑的痕迹,隐约能看出是个“史”字。
“这里果然藏过典籍。”朱竹举着油灯往里走,石窟分三层,每层都有残破的佛像,佛像底座大多空着,显然是被人刻意掏空过。到了第三层,左数第三尊石佛果然如朱松所记,底座比其他佛像更矮些,正面刻着的莲花纹中间,有个极小的“竹”字凹槽。沈砚之用短刀插进凹槽,轻轻一撬,底座竟缓缓移开,露出个黑黢黢的暗格。
暗格不大,里面铺着厚厚的防潮棉纸,揭开后,首先看到的是一卷装裱精致的绢画——正是《七贤图》真迹。画中七人或坐或立,朱松在竹下抚琴,桂老于桂树旁研墨,梅心法师则在梅枝下题字,每个人物的衣袂间都藏着细小的刻版纹路,与他们带来的七块刻版严丝合缝。画轴末端还粘着张字条,是朱松的笔迹:“七贤非指七人,乃‘琴棋书画诗酒茶’七物,藏的是华夏文脉,护的是天下读书人的骨气。”
暗格里还有几册线装书,封皮已经泛黄,却是失传已久的《建文实录》初稿,里面详细记载了靖难之役的细节,字迹是方孝孺的亲笔,末尾还附着一份名单,列着当年协助建文帝出逃的忠臣姓名,朱松、桂老、梅心法师的名字都在其中。最底下压着个小木盒,打开是半块玉佩,玉质温润,刻着“文”字,与沈砚之随身携带的半块“脉”字玉佩,正好拼成“文脉”二字。
“原来你也是……”朱竹惊讶地看向沈砚之。沈砚之抚摸着拼合的玉佩,眼底闪过一丝怅然:“先祖曾是建文朝的翰林,因护实录被灭门,只留半块玉佩,嘱咐后人一定要找到失散的典籍,还历史以真相。”
阿砚忽然指着暗格角落,那里有个小小的布包,打开是些干枯的桂花,还有张字条,是桂老的字迹:“阿砚,见字时你该已知晓身世,不必寻仇,只需记得,你姓桂,也姓文——文脉的文。”阿砚捏着字条,眼眶泛红,却没有落泪,只是将桂花凑近鼻尖,仿佛闻到了秦淮河畔的桂花香。
苏墨将典籍小心地放进木箱,油灯的蓝光映着她的侧脸:“这些东西,该送回隆兴寺画院,那里有孩子们,有《续寒梅图》,才是它们该待的地方。”朱竹点头,目光落在《七贤图》上,忽然明白爷爷说的“守护”并非一句空话——所谓文脉,从来不是冰冷的典籍,而是一代又一代人接过的火把,在黑暗里照亮前行的路。
离开石窟时,夕阳正落在江面上,将栈道染成一片金红。朱竹回头望了眼山壁上的石窟入口,藤蔓重新遮掩了洞口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但她知道,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——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名字,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故事,终于在这一刻,重新有了温度。
船返航时,运河上的暮色正浓,阿砚唱起了秦淮河的小调,歌声混着桂花香、墨香,在水面上悠悠荡开。朱竹坐在船头,手里捧着那卷《七贤图》真迹,画中的梅枝仿佛正抽出新芽,与画院天井里的老梅遥相呼应。她知道,《续寒梅图》的故事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