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渐浓时，隆兴寺的晚课钟声漫过画院的青瓦，带着檀香的清冽，在天井里盘旋不散。沈砚之将七块刻版按“琴棋书画诗酒茶”的古序排开，桃木的温润、楠木的沉实、黄杨木的细腻，在月光下泛着不同的光泽。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块乌木刻版，“史”字的笔画间竟渗出细碎的银光，像是谁在木纹里藏了星子，又像是百年前未干的墨痕在呼吸。
“这刻版还有玄机。”苏墨取来一盏青瓷油灯，灯芯被她用银簪拨得更亮，橘色的光团立刻裹住桃木刻版。火光掠过之处，“琴”字边缘的纹路忽然浮起细密的暗纹，纵横交错间，竟慢慢显露出半张地图的轮廓——弯弯曲曲的线条该是楚江的支流，几个圆点标注着渡口，而最末端的三角符号，正指向楚江上游那座传说中藏着秘密的蝙蝠石窟。“桂老日记里提过，建文旧部当年为避永乐帝的追查，曾在楚江石窟藏过一批典籍，其中或许就有失传的《建文实录》。”她指尖点在三角符号旁，“你看这处刻痕，与朱松先生遗留的竹片残纹，是不是有些相似？”
朱竹凑近细看，果然见那暗纹的拐角处，有一道极浅的竹节状刻痕，与爷爷临终前塞给她的竹片上的纹路如出一辙。她心口忽然一紧，仿佛有根无形的线，正将散落多年的碎片慢慢牵到一处。
阿砚这时忽然想起什么，转身快步走出月亮门，不多时抱着个陈旧的樟木箱回来，箱角的铜锁已经锈得发绿。她用帕子擦去箱面的灰尘，咔哒一声扳开锁扣，里面铺着三层防潮的桑皮油纸，揭开时带着陈年的纸香。“这是上次清理桂老在山塘街旧宅时找到的，压在书柜最底层，裹了七层布，当时只当是普通旧物，没敢贸然打开。”她小心地抽出油纸里的东西，竟是一卷泛黄的帛书，边缘被虫蛀得发脆，却仍能看出经纬间织着细密的云纹。
沈砚之取来细竹镊子，像托着易碎的蝶翅般展开帛书。帛书中央用朱砂画着另一半地图，河流的走向、渡口的位置，竟与桃木刻版上的暗纹严丝合缝。最惊人的是，石窟深处的位置标着个小小的“藏”字，旁边还画着半片桂叶，与阿砚玉佩上的纹路正好拼成完整的一片。“桂老果然早就留了后手。”他指尖拂过帛书边缘，那里有几行极小的隶书，笔锋刚劲却带着一丝颤抖，“是朱松先生的笔迹。”
众人凑近辨认，只见上面写着：“楚江石窟第三层，左数第三石佛座下，有‘竹’字暗格，内藏《七贤图》真迹。”朱竹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——“竹在林深处，文藏史脉中”，原来那不是虚无的隐喻，而是实实在在的指引。三年前那个雨夜，爷爷将竹片塞进她衣襟时，掌心的温度仿佛还留在布纹里，此刻终于有了归宿。
画院的孩子们不知何时都聚在廊下，最小的梅姓孩童抱着个青铜砚台跑过来，砚台里还盛着半池未干的墨。“沈大人，您看这光！”他举着砚台往黄杨木刻版上照，月光透过砚台的冰裂纹，在刻版的“书”字上折射出奇异的光斑，那些光斑落在对面的粉墙上，竟慢慢显出几行褪色的题字。
沈砚之凑近墙面，指尖在虚空中跟着笔画游走，片刻后低低念出声：“藏器于身，待时而动。”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叹，“是方孝孺的笔迹，笔锋里的骨力，与《逊志斋集》拓本上的如出一辙。传闻他当年就是在这隆兴寺的画院避过一劫，看来这面墙，当真听过百年前的笔墨声。”
苏墨忽然轻笑，指尖拂过墙面凹凸的纹路：“梅心法师画《寒梅图》时，或许早就知道这墙里藏着故事。你看这处留白，正好对着黄杨木刻版的位置，像是特意为今天的光斑留的窗。”她转头看向朱竹，“你说要画《续寒梅图》，或许该把这面墙也画进去，让百年前的字，与我们此刻的身影，在画里相遇。”
阿砚将最后一块桂花糕分给众人，油纸包里还剩些桂花碎屑，她随手撒在梅树下，香气混着墨香、木香、檀香，在月光里酿成一种奇特的味道，像是时光被酿成了酒。朱竹咬着桂花糕，忽然想起爷爷在竹影楼做的竹香糕，也是这样的甜，却带着楚江的水汽，如今这甜里多了秦淮的桂香，倒像是两条江的水，终于在这一刻汇到了一处。
远处的运河上，传来夜行船的橹声，咿呀咿呀的，与画院檐角的铜铃应和着。沈砚之将帛书小心卷好，用桑皮纸重新裹起，又将七块刻版按次序装箱：“明日一早，让阿砚的船送我们去楚江石窟。朱松先生既然留了线索，那批典籍或许真能重见天日。”
朱竹点头，目光落在墙上那片待画的空白处。月光移过梅枝，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，像极了几个行走的人影。她心里忽然清晰起来——《续寒梅图》该是这样的：梅树下，案上摊着半张地图，几个身影正朝着远方的灯火走去，肩上落着月光，也落着未写完的故事。而画的角落，该留一块小小的空白，等着那些还未归来的人，亲手补上最后一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