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州山塘街的雨，总带着些脂粉气。沈砚之与毛扆按着慧能给的地址，找到了巷尾的“墨韵斋”。这是家刻书坊，门面不大，门板上刻着幅《兰亭集序》，笔力遒劲，竟是用阴刻与阳刻交替手法刻成，看得出主人的功夫。
推门而入，一股松烟墨香扑面而来。屋内堆满刻版，一个青衫书生正伏在案前，用刻刀细细修整着“之”字的捺笔。他听到动静抬头，眉目清秀，鼻梁上架着副水晶眼镜，镜片后的眼睛透着书卷气，却在看到沈砚之腰间的青铜令牌时，瞳孔微微一缩。
“在下苏墨，是这家刻书坊的主人。”书生放下刻刀，拱手行礼，指尖沾着墨迹，“两位是……”
沈砚之取出慧能给的念珠，拧开那颗特殊的珠子：“布衣林故人，求见藏版人。”
苏墨目光扫过纸条上的“苏”字，突然一笑，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：“家父生前常说，若有持‘儒’字令牌者来，便将这个交给他。”他从书架暗格取出个木盒，里面是块刻版，刻着“墨”字，纹路与之前的“隐”“莲”二字恰好衔接。
毛扆接过刻版，指尖划过边缘的细痕：“这刻版用的是黄杨木，质地坚硬，刻起来费功夫。”他刻书多年，对木料的熟悉不亚于对刀法。
苏墨点头：“家父说，这七块刻版，需用七种木料，对应北斗七星。‘隐’是桃木，‘莲’是楠木，‘墨’是黄杨，剩下的四块，分别藏在松、竹、梅、桂四种木料里。”他推了推眼镜，“而且，每块刻版的纹路里，都藏着一句诗，合起来是首藏头诗。”
沈砚之将三块刻版拼在一起，果然在纹路交汇处看到模糊的字迹，连起来是“太杭灵苏”四字——正是他们走过的太湖、杭州、灵隐、苏州四地。“剩下的三个字，该是下三处地点。”
话音未落，门外传来马蹄声，紧接着是粗暴的砸门声：“开门！锦衣卫查访！”
苏墨脸色一变，迅速将刻版塞进刻书坊的夹层——那是用十层木板做成的暗格，寻常搜查绝难发现。沈砚之与毛扆则假装成选书的客人，站在书架前翻看着典籍。
门被踹开，几个身着黑铁腰牌的锦衣卫冲了进来，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千户，目光扫过屋内：“苏老板，有人举报你私刻禁书，跟我们走一趟！”
苏墨推了推眼镜，语气平静：“官爷说笑了，小店只刻《论语》《孟子》这些正经典籍，哪敢私刻禁书？”他说着，从柜台上拿起本刚刻好的《大学章句》，“您看，这是刚送审的样书，官府的批文还在呢。”
千户一把夺过样书，随手扔在地上：“少废话！搜！”
锦衣卫翻箱倒柜，却对那些堆在角落的刻版视而不见——在他们眼里，这些木头远不如金银值钱。沈砚之注意到，苏墨案头的刻版上，正刻着“民为贵”三字，笔锋凌厉，倒像是在暗斥这些横行的爪牙。
搜查无果，千户骂骂咧咧地带人离开。苏墨捡起地上的《大学章句》，指尖在“格物致知”四字上摩挲：“家父就是因为刻了本《建文实录》，被锦衣卫抓去，再也没回来。”他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沈砚之想起恩师周延儒的遭遇，心中一沉：“令尊可有说过，剩下的刻版在何处？”
苏墨从刻刀鞘里抽出张薄纸，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四句诗：“松风入蜀道，竹雨润楚江，梅香浮燕赵，桂影落秦淮。”“这是家父根据纹路里的诗句补全的，剩下的四块刻版，该在四川、湖北、河北、南京四地。”
毛扆将薄纸折好塞进怀里：“四川山路崎岖，我们先去那里？”
沈砚之望着窗外渐歇的雨，想起魏佥事那柄带铜铃的软剑：“魏佥事在灵隐寺吃了亏，定会在沿途设伏。我们兵分两路，你带刻版去湖北，我去四川，南京会合。”他解下腰间的青铜令牌，掰下一角递给毛扆，“这是‘布衣林’的分令，见令如见人。”
苏墨突然道：“我跟沈先生去四川。”他拿起案头的刻刀，刀身薄而锋利，“家父教过我‘飞墨针’，能用刻刀射出墨汁当暗器，或许能帮上忙。”
沈砚之看着他镜片后坚定的眼神，想起那些藏在刻版里的真相，点头：“好。”
三人连夜出发，苏墨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从后门离开，穿过几条暗巷，来到码头。月光下，一艘乌篷船已候在岸边，船夫竟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，腰间别着个小小的墨盒——那是苏州刻书坊学徒的标记。
“这是我师妹，阿砚。”苏墨介绍道，“她家三代都是船工，熟悉长江水道。”
阿砚跳上岸，接过沈砚之的行囊：“沈先生放心，就算魏佥事的人追到水里，我也能让他们找不到北。”她的声音清脆，像刻刀划过木板的轻响。
船行至江心，苏墨将三块刻版拼在船板上，借着月光研究纹路：“你看这里，‘太杭灵苏’之后，该是‘蜀’字的起笔。”他用指尖沾着水，在船板上画出轮廓，“四川藏版的地方，或许与‘松’有关。”
沈砚之望着远处的灯火，想起恩师绝笔信里的话：“松有节，可傲雪。”他握紧腰间的“正笔”，薄刃在衣下泛着微光——前路纵有风雪，这藏在墨影里的真相，总要有人揭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