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砚之的指尖在泛黄的书卷上停顿了片刻,烛火在他眼睫投下细碎的阴影。案头摊开的是半部《春秋经传补注》的残稿,蝇头小楷力透纸背,正是恩师周延儒的笔迹。窗外骤起的风卷着雨丝打在窗棂上,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——那里悬着枚青铜令牌,纹饰是残缺的“儒”字,边缘被多年摩挲磨得发亮。
“先生,该动身了。”毛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,带着几分急促。这位身材魁梧的汉子总爱穿粗布短打,腰间别着柄三寸刻刀,刀鞘上缠着防滑的麻绳——那是他刻书时磨出的习惯。
沈砚之合上残稿,将其塞进油布包裹的夹层。他起身时,青布长衫下摆扫过案角的砚台,一滴墨汁恰好落在“建文”二字上,晕成一团模糊的黑影。“知道了。”他的声音平静,却掩不住眼底的锐利——那是常年批注典籍练出的洞察力,能从字缝里读出弦外之音,也能在人群中识破暗藏的杀机。
两人踏着青石板路穿过雨巷,积水倒映着他们的身影。沈砚之的步伐轻缓却稳健,每一步都像丈量过距离,这是他少年时在周府学的“踏雪无痕”,看似寻常,实则能在方寸间避开暗算。毛扆则走得虎虎生风,左手始终护在腰间刻刀旁,他的“劈空掌”练得扎实,据说能一掌震碎三寸厚的梨木刻版。
码头的乌篷船已候在岸边,船夫是个独眼老汉,帽檐压得极低。沈砚之上船时,老汉突然抬眼,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:“客官要去的地方,今晚不太平。”
沈砚之指尖在船舷轻叩三下——那是“布衣林”的暗号。“太平地方,藏不住真东西。”他答得隐晦,目光却扫过老汉露在袖口的疤痕,那疤痕像极了刻工握刀多年留下的老茧。
船行至湖心,雨势渐歇。沈砚之突然按住毛扆的肩,低声道:“屏息。”话音未落,三道黑影从芦苇荡中射出,暗器破空声尖锐刺耳。毛扆猛地掀翻竹桌,竹片纷飞间已拔刀劈向左侧来人,沈砚之则身形一闪,青衫如蝶穿花,避开暗器的同时,右手食指中指并拢,点向右侧刺客的肋下——那是周延儒教他的“点墨手”,看似文弱,实则能断木裂石。
混乱中,沈砚之瞥见为首刺客的衣袍下摆,绣着半朵暗青色的莲花。这纹样他见过——三年前恩师被构陷下狱时,狱中递出的绝笔信上,就沾着同样的莲瓣粉末。
“撤!”为首的刺客见偷袭不成,突然吹了声呼哨。三人如鬼魅般退回芦苇荡,只留下一枚落在船板上的铁镖,镖尖淬着幽蓝的毒,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毛扆捡起铁镖皱眉:“是‘青莲阁’的人。”他曾在苏州刻书时,见过这伙人追杀前朝史官的后人,“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?”
沈砚之没答话,正凝视着水面泛起的涟漪。他忽然弯腰,从船底捞出片破碎的衣角,上面除了青莲花纹,还绣着个极小的“卫”字。“不是青莲阁。”他指尖捻着衣角,“是借了他们的名号。”真正的青莲阁杀手,绝不会在衣角留下如此明显的标记——这更像是一种警告,或者说,是试探。
船靠岸时,独眼老汉突然塞给沈砚之一个油纸包:“老东家托我交你的。”沈砚之捏了捏,触感是刻版的棱角,他刚想追问,老汉已撑船消失在晨雾中,只留下句飘在风里的话:“云南的山,比太湖的水深。”
毛扆看着沈砚之将油纸包藏进怀里,忍不住问:“先生,那里面是……”
“或许是补注的最后几块刻版。”沈砚之望着雾中的远山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铜令牌,“也可能,是让我们送命的东西。”他想起恩师临终前的眼神,那时周延儒被铁链锁着,却仍凑在他耳边低语:“刻版分藏七处,藏版人各有信物,其中一块,与建文旧事有关……”话音未落,就被狱卒打断。
此刻怀中的刻版棱角硌着肋骨,像块烧红的烙铁。沈砚之忽然想起自己七岁那年,周延儒曾带他去汲古阁看刻书。一个独眼刻工正在刻“春秋”二字,刻刀起落间,木屑纷飞如雪。“这字里藏着骨头。”老刻工当时说,“要想刻得正,先得站得直。”
如今他站在太湖岸边,晨雾打湿了长衫,却觉得心里那块“骨头”愈发清晰。身后是步步紧逼的追杀,身前是迷雾重重的前路,但他知道,那半部残稿和怀中的刻版,绝不能落入歹人之手。
毛扆突然拍了拍他的肩,递过块干粮:“先生,吃点东西。路还长。”他的刻刀在晨光下闪了闪,刀面映出沈砚之清瘦却挺拔的身影——那身影里,藏着一个书生的执拗,也藏着一身不为人知的武艺。
沈砚之接过干粮,咬下一口。粗粮的粗糙感在舌尖散开,像极了他读过的那些被篡改的史书,表面粗粝,内里却藏着被磨去棱角的真相。“走吧。”他说,转身踏上通往杭州的路,青衫在风中扬起,露出靴底暗藏的薄刃——那是周延儒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,名为“正笔”。